朱由榔监国以后,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不要讨伐僭立的蜀监国政权,朝臣们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瞿式耜当然是鹰派,他当初就反对隆武帝以疏藩继统,只因为发生了靖江王自立,他被扣在了桂林,才不得不接受现实,如今既以正统自居,根本就不可能容忍所谓“蜀监国”政权的存在。
李永茂则是鸽派,搬出了闽浙分立的旧事,指出隆武帝未曾伐越(绍兴简称),鲁监国也未曾伐闽,同室操戈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断不可行。
瞿式耜却仍有话说,也搬出了靖江王自立,被丁魁楚伐灭的旧事,但却有意回避了他当初也反对靖江王“另立新君,鹬蚌相争”。
这话起了反作用,因为靖江王根本就不具备继统资格,桂蜀分立应该对标闽浙分立,而不是靖江王僭立,而且,如果论起先来后到,现在另立新君的恰恰是桂监国政权。
吕大器本来是支持瞿式耜的,闻言反倒不说话了。
丁魁楚则有些鄙视瞿式耜。
如果仅仅因为血缘更近,桂监国就比蜀监国更具有合法性,那么隆武帝也是疏藩继统,瞿式耜当初为什么没有拥立桂王,讨伐福建?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支持隆武的人多,支持蜀监国的人少?
但是他并不这么说,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先帝与李自成有君臣之盟,据说江华自立之后,已经改为了兄弟之盟。我们怎么办?是坚持君臣之盟,还是也改为兄弟之盟?或者干脆撕毁盟约,兵戎相见?”
一语既出,众人全不说话了。
他们都明白,蜀监国与大顺修改盟约,意味着已经获得了李自成的支持,在清军咄咄逼人的现状之下,破坏与大顺的和平关系其实并不明智。
李永茂做为礼部尚书,对外关系是他该管,见到众人全都看着他,不得不说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明顺结盟已经是既成事实,而且长沙信守盟约,屡次出兵协助我朝共保江西,难道我堂堂大明反倒不如他们一群流贼?”
得!什么也不用说了!大明干不出那种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事!本来还想表示不惧大顺的瞿式耜也觉得丢不起那人,结果,讨伐江华之事就此搁置,众人议定,立即派遣使者前往长沙,通报桂王监国的同时重申盟约——他们是大明正统,不可能像朱至潓那个被豢养的小丑一样自降身份,跟一伙反叛称兄道弟——如果李自成不乐意,那就由他来撕毁盟约好了,反正大明的面子不能丢,哪怕增加市赏也不能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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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庆打算往长沙派使者,而此时的长沙刚刚送走蜀监国的使者不久,又到了另一位明朝使者,只不过这位明使不是官派的,而是奉了父亲之命的私使。
其实,私使是完全不合规矩的,如果有谁借题发挥,打这对父子一个里通外国的罪名,那恐怕会是板上钉钉,百口莫辩的铁案。
但是陈恭尹今年才十六岁而已,还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并没意识到父亲这样行事冒了很大的政治风险,只觉得父亲一心为国,满满君子风范,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敬和爱戴。
这是陈恭尹第二次来长沙,上次来的时候,李自成没有见他,现在三顺王即将南下,武昌得失未卜,保靖又出了民乱,李自成正在焦头烂额之中,本来也不想见,但是与田见秀等人商议军务时,偶然听说陈恭尹完成使命以后将去广州,而路振飞可能也会去,立时改变主意,决定还是抽空见一见他为好。
为此他专门召来了礼部主客司员外郎邝露,向他了解陈氏父子的情况。
邝露是南海(今属佛山)大沥人,字湛若,号海雪,为人洒脱不羁,轻禄傲贵,工诗,善书,习弓马击剑,琴技过人,曾因赋诗讥讽知县,被逼远走他乡,足迹遍布两广及吴楚燕赵各地,撰有《赤雅》一书,记录了广西峒区的民族风情、山川地理、古迹名胜、珍禽异兽、趣事轶闻,对当地峒情非常了解,所以当他跟随郭金台来到长沙的时候,李自成想都没想,立即就指示吏部侍郎宗洪圣把他给安排到了主客司,闲暇时间还经常向他讨教书法,有意思的是,两人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气竟然还有些臭味相投。
陈邦彦、陈恭尹父子是顺德人,顺德县是明代宗景泰三年(1452)才从南海县划出来的,两地近在咫尺,邝露和陈邦彦又都是当地名流,自然彼此熟识,见皇帝打听这二人的情况,当下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做了详细介绍,最后说道:“陈元孝(陈恭尹字)聪明勤学,颇有气局,年纪虽然不大,诗赋书法已有可观之处,假以时日,未来定有所成,陛下不妨把他留在长沙。”
李自成向来只把诗赋书画看作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能够陶冶性情,装点门面,但也仅此而已,算不得经世济用的学问,但是他没料到陈恭尹竟然这么年轻,在他的现代人思维中,十六岁还是个中学生,不禁起了“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之叹,心生怜惜之下,说道:“他既然来了长沙,少不得要去拜访你这位世叔,到时候你来留他比较好。”
邝露却连连摆手,笑道:“我正是岩野(陈邦彦号)口中那种不思报国的‘非丈夫’,陛下不要告诉他我在长沙,免得闹个不欢而散。”
李自成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也不便强他,又说些闲白,打发他去了,待到陈恭尹见驾的时候,亲自操刀,说道:“元孝(陈恭尹字)如此年少,令尊未免过于忍心,竟然让你往来奔波,做这种掉脑袋的事,不如留在长沙读书如何?朕另外派人往复令尊便是。”
顺明对比强烈,陈恭尹其实对大顺颇有好感,但他正值青春期,中二病可不分现代还是古代,闻言立即不悦道:“家父为了大明中兴,夙兴夜寐,忧心操劳,命我代为奔走,正是爱我心切,使我得以为国效力,略尽臣子之义,岂可说是忍心?所谓在家尽孝,在朝忠君。为人臣子者,焉有置君父于水火而自图安乐之理?恭尹不敢受命,多谢陛下美意!”
好吧好吧,你有理!李自成这才明白邝露为什么推辞,心中暗暗苦笑,担心惹翻了这位小爷会耽误自己的正事,不敢跟他犟,只得糗着脸说道:“朕没有恶意,也很尊重令尊,只是没料到元孝年纪轻轻,竟然也有这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