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在兵不血刃占领福州之后,清朝征南大将军、多罗贝勒博洛又命令镶白旗都统汉岱和蒙古镶白旗都统富喇克塔占领了泉州,然后汉岱领军向南,逼近了安平(今安海)。

  安平是郑芝龙的老家,如今他已经全军退回,所部未经大战,实力基本完好,尚有楼船五六百艘,“军容烜赫,战舰齐备”,可以战,可以走,所以他并不十分畏惧清军,听说汉岱所部正在逼近,也仍然能够保持冷静,每日只是厉兵秣马,结营自保而已,既不主动出击,也不主动撤退,要等待博洛的最后态度出来之后,再决定是战是和,是去是留。

  汉岱见到郑家军严阵以待,也不敢冒然进攻,双方相持数日,谁都没有什么动作,郑芝龙渐渐失去耐心,正在焦躁不已,忽报泉州乡绅、明朝前兵部尚书郭必昌来访,登时心中大喜,情知他是来干什么的,赶忙命人请入,亲自迎至阶下,笑道:“听闻清军已经占领了泉州,懋丰(郭必昌字)兄该不会是避难来的吧?”

  两人相交最厚,所以说话也随便,郭必昌拱手施礼,也笑道:“清兵未至泉州之前,令弟芝豹(郑芝龙五弟)先至,闭城门,大索饷,勒索乡绅富民家财,不应者立即枭首,抵暮而得数万金。我不是避难来的,我是责难来的。”

  “哈哈哈哈!”郑芝龙放声大笑,伸手让道:“懋丰兄还是这样口不饶人!请到里边说话。”

  “岂敢岂敢,请!”

  二人进入中堂落座,郑芝龙问道:“泉州父老该骂我们郑氏兄弟了吧?”

  他虽是海盗出身,但是“未尝杀人,有彻贫者,且以钱米与之”,还是比较爱惜羽毛的。

  “冤有头,债有主,骂也骂不到国公您的头上,”郭必昌说道:“我是奉了清朝贝勒之命前来招揽国公的,泉州父老也都大多是这个意思。北人不熟民情,不擅舟楫,无论是绥靖海波,还是安定地方——比方说令弟索饷之事——终归还得要国公出来主持局面才好,否则不仅海贸做不成,便是坐在家里也不得安生。”

  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地狭民稠,依靠传统的农业生产很难养活日益增长的人口,很早就有“向大海讨生活”的传统,近海捕捞、远洋贸易都很发达,泉州正是其中的海贸代表。

  泉州历史悠久,三国设县,南北朝设郡,唐代成为对外贸易的四大口岸之一,到宋元时期达到鼎盛,“四海舶商,诸番琛贡,皆于是乎集也”,被《马可·波罗游记》誉为“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虽然经过元明鼎革的战火摧残,明朝又长期施行海禁政策,早已不复当年的繁荣,但是长久以来形成的经商传统并未断绝,尤其是郑芝龙控制海路以后,海商的利益有了保证,海贸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所以泉州商民都希望清朝能够尽快与郑芝龙达成和解,恢复正常的商贸秩序。

  在商人的概念里只有利益代言人,没有“真命天子”——鞑子也许不好,朱皇帝也没见到哪里好——皇帝都一个鸟味,只要福建还是郑芝龙说得算,谁当皇帝无所谓。

  这倒也难怪自古以来的皇权都要拼命打压和歧视商人,而郑芝龙正是海商的利益代言人。

  他收保护费,“每舶例入三千金”,但是他也维护海贸秩序,打击海盗和走私,支持本土海商与洋商竞争,为本土海商争取海洋利益,“商贾有二十倍之利”,他之所以能成为福建的土皇帝,与“八闽以郑氏为长城”有着莫大的关系,截然不同于内地的那些军阀们。

  郑芝龙有着民意基础,这正是他敢于跟清朝讨价还价的底气所在,诚如郭必昌所言,“北人不熟民情,不擅舟楫”,巨大的海洋利益清朝想不想要?想要,那就离不开他郑芝龙;不想要?开玩笑!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还死抱着以农为本的老黄历不放?

  所以郑芝龙还是很自信的,对双方能够达成合作非常乐观。

  他的思路还跟当初接受明廷招安时一样:背靠大树好乘凉!你给我官职、身份,提供商品来源和广阔的内陆市场,我为你看守海疆,保护海贸,拓展海外利益,双方各取所需,共同发财,何乐而不为?——就算鞑子不懂这些,银子好花总还懂吧?何况还有洪亨九(洪承畴号)这个福建人在清廷当着高官,他总不会不懂!

  现在,郭必昌的话让他更加信心爆棚,当下心情大好,袒露心迹道:“多谢父老厚爱,索饷之事日后必定会还大家一个公道。至于投清一事,我也不是不想投清,否则怎么会毫不抵抗?”

  郭必昌说道:“我也正觉得奇怪。国公既抽各关之兵,复回延平之卒;开省城以待大兵,登海舟而回南土。诚意若斯,何故却逗留安平,至今没有进一步动作?”

  “懋丰兄应该明白呀!”郑芝龙叹道:“我曾经上表清帝,表明‘夙怀归顺之心’,但是唐王(指隆武帝)是我所立,如果因此说我是迫于形势,阳奉阴违,我却也难以辩白。想那汉岱引兵进逼,也许正是这个原因。”

  “汉岱引兵进逼?”郭必昌闻言一惊,说道:“我从贝勒那里乘舟而来,却不知道竟有此事。”

  “哼哼!”郑芝龙冷笑道:“既然想要招我,却又派兵逼我,未免也太小瞧我郑某人了!”

  “不不!这里面恐怕有误会!”郭必昌立即站了起来,“我得马上回去向贝勒禀报,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们万万不可开战,一定要克制、冷静!打起来可就什么都完了!”

  郑芝龙也站了起来,抱拳说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懋丰兄远道而来,本当好好款待,但是兹事体大,耽搁不得,只好请懋丰兄恕罪,且寄下这顿酒,待到大功告成之日,必定加倍补上!”

  打固然是不怕,但是如果能不打,那自然还是不打比较好——打完了当不了还是要和,何苦费那个力气?劳民伤财的图个什么?

  他跟洋人打交道太久了,已经习惯了洋人思维,始终没能掌握中国式权斗的精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