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在长沙只是唇枪舌剑,瞿式耜在桂林却是真刀真枪——清军再次向桂林发起了进攻。
这一次瞿式耜面临的形势更危急,因为他上次赖以取胜的焦琏所部已经离开桂林,去了黄沙镇,而焦琏之所以离开则是因为刘承胤派来的援军,这支遭殃军军纪涣散,胡作非为,与焦琏所部争饷,发生械斗,竟然连焦琏都给打伤了,惹得焦琏一气之下率军出走,他们却又听说清军来攻,扔下桂林“掠市而去”,逃之夭夭了。
清军这次是有备而来,纠集了附近几个府县的兵马以及各种“土贼”,号称数万,规模要比上次大得多,又恰逢明军内讧、焦琏出走这个当口,桂林城内除了原有的瞿式耜标镇马允昌、马之骥所部不到一千人和蠔镜洋兵三百人,另外只有广西副总兵白贵所部二百五十人,而且三个月没领到军饷了,瞿式耜只得多方筹措,搞了四百两银子,算是把军饷给解决了,又用剩下的钱招募了三百名新兵,总共也不过才一千五六百兵而已,要对付数万之众还是太少了,城内遍布恐慌气氛,“吏士皆无人色”。
好在焦琏出去转了一圈,粮饷难以解决,听说刘承胤所部已去,桂林危急,便又率部回来了,加上他这不到两千人,城防力量将近五千,至少看上去总算像那么回事了,但是连四百两银子都得“多方筹措”,瞿式耜其实是个空头掌柜,根本养不起这么多兵,所以“兵与将犹多未济”,而又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还不作美,连日大雨把城墙淋塌了好几处,桂林就像一条四处漏水的破船,随时都可能沉没,真打起来究竟会怎样,其实只有天知道。
二十五日,正当李自成喝着茶水,跟宋应星、孙天耀探讨扳机、钻床、轧板机,跟李化鳞掰扯奇技淫巧和谨言慎行的时候,清军对桂林发动了猛烈进攻,焦琏在刘兵内讧中的伤势还没痊愈,犹自“裹创披甲,督诸将分门扼守”,众兵将受到鼓舞,拼死抵抗,但是清军势众,形势仍然相当吃紧,尤以白贵防守的文昌门(东南门)最为危急,已经隐隐有些不敌之意,正在关键时刻,瞿式耜调来了洋兵,用西洋大炮猛轰,清军这才稍却,转而攻击宁远门(南门)和新西门,但是挫了锐气,攻势不再像原来那样凌厉,桂林总算扛过了第一天。
击退清军的桂林一片死寂,并没有获胜的喜悦,焦琏巡视各门,见到士兵们东倒西歪,席地坐卧,全不管身边就是死尸,也不管伤兵正在呻吟,眼神里不光是疲惫,更多的是茫然和无助。
士气低落是由于前途无望,今天打退了清军,那么明天呢?明天熬过去了,后天呢?桂林一座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能坚持多久?抵抗下去有什么意义?别说是普通士兵,就算焦琏也感到希望渺茫。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颓靡。
转过城楼,一个年轻的士兵衣衫不整,头上歪扣着一顶牛皮盔,吆五喝六地正在招呼其他士兵起来,见到没人搭理他,他便伸手去拉,可是拉起来这个,坐下了那个,拉起来那个,又坐下了这个,忙了半天什么效果也没有,终于把他惹急了,掐腰骂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叽里咕噜的听不懂骂些什么。
焦琏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好气地扒拉了一下,转回身来刚要开骂,见是焦琏,显然吃了一惊,赶忙单膝跪倒,说道:“小的见过宫保(太子太保别称)。”
原来他会说官话,焦琏点了点头,问道:“你在干什么?叫什么名字?”
“他叫萧羿,叫我们起来,都去当文天祥哩!”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萧羿顺着声音扭过头去,骂道:“叫你们起来救伤员搬尸首,你们一个个的都装死,这会儿却又来了屁话!文老相爷的名讳也是你们那臭嘴能说的?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别指望我说出什么好话来!”
他知道文天祥?焦琏问道:“萧羿,你读过书吗?”
“读过,可就是不识字!”又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引来了一阵哄笑,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竟然活跃了不少。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焦琏又问,觉得萧羿的人缘好像不怎么样。
“我想效法乡贤文老相爷,留取丹心照汗青,他们就取笑我!”萧羿愤愤不平,“都是些只知有家,不知有国的虫豸。”
他是江西吉安人,与文天祥同乡,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文天祥的事迹,还能背几首文天祥的诗,自小立志要像文天祥那样抵抗外侮,在杨廷麟组织“忠诚社”,招募南赣义勇北伐的时候入伍,后来赣州失陷,明军崩溃,他跟着溃兵退到了广东,几经辗转被瞿式耜收编,参加过羚羊峡抗击绍武军的战斗,永历帝西奔以后,又随着瞿式耜来了桂林。
这时候其他士兵已经纷纷围了过来,正给焦琏见礼,听他这样说,不免气愤,有人嚷道:“不知有国,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何不剃了头发投到那边去!”
“就是!”立即有人附和,指着战死的士兵说道:“我们当不了也要跟他们一样,只知有家就是这样的吗?”
“我娘都快七十了!”又有人喊。
“我儿子都周岁了,我还没见到长什么样!”还有人喊。
但是立即就有人说道:“你都有儿子了,我还不知道女人啥样呢。”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就像跟刚才换了一伙人似的,全没有了颓丧之气。
没见过儿子的那人笑道:“这小子奶毛还没退干净呢,就开始想女人了!”
“却也可怜,”有人叹气,“若是这次……唉!白来世上当了一遭男人。”
“操!少说丧气话!”有人怒了,对那少年说道:“别愁!等发了饷,老哥领你去窑子里开开荤!到时候你小子悠着点就行!”
这回没人笑,众人又都沉默下去,只把眼睛看着焦琏,如果有谁刚来,见到这一幕,绝对想不到就在一分钟前,他们还在谈论文天祥和有家有国这样严肃的话题。
焦琏也是个穷光蛋,哪有银子发饷?见到众人看他,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萧羿说道:“宫保,我们为什么要死守城墙?这样让辫子兵围着打,早晚有被打破的时候,何不主动杀出去?胜了,正好用缴获发饷;死了,好歹也死个痛快!强过缩着脑袋被人家想怎么打就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