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旷壮志未酬,英年早逝,北上长沙的路振飞也生了病。

  他生于万历十八年(1590),已经五十八岁了,身体本就已经衰老,又长期颠沛流离,忧思过甚,抵抗力更加不堪,登阳明山的时候出了汗,山风一吹,其实已经着了凉,只是当时尚未察觉,下山后行至祁阳才觉得身上乏力不爽,过了衡州开始沉重,坚持到渌口终于病倒,虽然是乘船,却也不宜继续赶路,只得下船找了一家客栈暂住,本以为只是寻常伤风,吃点药,发发汗,歇上几天也就能好,谁料延医调治却不见效,路泽农忧心如焚,夜焚香祷北,祈以身代,长跪奉药,不离左右,大夫换了好几个,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可是路振飞的病情还是一天重似一天,竟然现出下世的光景来了。

  路振飞自知不起,对儿子说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为父命当不入长沙,合该有此一劫。银子不多,留着还有他用,莫要再往水里扔了。”

  路泽农闻言,心里不是个滋味,叩首哭道:“都是儿子不孝,当初应该劝阻大人来长,不然何至于此。”

  路振飞艰难地笑了笑,说道:“生为明臣,死为明鬼,一点忠贞,还之天地。为父也算死得其所,不必悲伤自责。”

  父亲病重,路泽农虽然悲伤自责,却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激烈,只能克制自己,更加细心地照料父亲,另外还安排随从出去再找大夫,渌口地方小,那就去湘潭,湘潭若不行,那就去长沙!

  天无绝人之路,正当路泽农苦心焦虑,遍访名医之际,来了一位老者摇铃行医,也是被路泽农的一片孝心打动,客栈掌柜忙命伙计把老者留住,亲至路振飞房间,请出路泽农说道:“公子诚孝感动了天也!门外来了一位游方郎中,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专治各种疑难杂症,看着像是有些道行的样子。公子何不把他请来?令尊的病也许该着让他治好,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正当求医问药,苦无效验的时候,就来了这么位老神仙?”

  这种游方郎中骗人的多,有真本事的少,但是病急乱投医,路泽农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忙谢过掌柜,到前面来看,只见那老者素发垂领,神观精朗,旁边跟着一个身背药箱的小童,束发整洁,眉清目秀,果然不同凡响,赶忙上前施礼道:“老先生有礼了!家父偶感风寒,日渐沉重,试过很多方子都不见效,幸得老先生仙游至此,痊愈有望矣!恳请老先生不惮劳烦,施以妙手,以解家父疾苦,事后必有重谢。”

  老者点一点头,似乎早已知情,并不多言,也不客气,只是说道:“头前带路。”

  “这边请!”路泽农大喜,只道是伙计已经介绍过情况,也没多想,忙把老者引入父亲房间,路振飞没睡,见到老者不由得一愣,久已无神的眼睛里猛地现出一道精光,老者似乎心有灵犀,点点头,说道:“先治好了病再说。”

  路振飞目光闪烁了一下,只是长出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路泽农赶忙上前扶起父亲,想要下床,老者摆了摆手,就在床沿上坐了,早有下人搬过杌子来,放在路振飞斜对面,又帮忙给路振飞拉着袖口,露出手腕,老者上前坐下,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数至,凝神细诊了有半刻工夫,换过左手,亦复如是,然后看了舌苔,又撩起衣服,将身上前后看了看,点一点头,对路泽农说道:“咱们外边坐吧。”

  路泽农于是陪着老者来到外间椅子上坐了,又有一个下人捧上茶来,路泽农让茶,陪着老者喝毕,老者说道:“令尊脉息,老朽已经诊过,看老朽说得是不是,如果不错,请公子把这些日子的病势说一说,再一起斟酌个方子可好?”

  路泽农点头称是,说道:“老先生实在高明,在下洗耳恭听。”

  老者捻须说道:“老朽看令尊这脉息,右寸沉浮有力,主阳明不降,肺热有实;右关浮数有力,主胃气不降;左关亦浮沉皆得,大而微弦,主肝胆俱实;左寸浮取微长,沉取应指如绳,主心火上炎,热及小肠;左尺脉沉细数,浮取不得,主邪热劫肾而肾阴亏虚,兼以两手如搐而战,舌干燥而无津,齿前板干,目欲瞑,口欲开,周身淡晦斑红,隐隐跃跃。此乃温邪有升无降,经肺气机交逆,日久不愈,正气大伤之证,故而营卫失其常度而为低热不退,胃津日耗,渴饮不饥,阳气独行,头痛面赤,小便短赤,大便燥结,亦应时有呃逆,因胃乏谷气而中空,肝阳冲突,上冒肆虐之故。或有以此脉为暑者,曰夏不病温,乃未审令尊春秋已高,老朽不敢从其教也。敢问公子,令尊最近可曾登高临水吗?”

  路泽农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叹道:“家父上月确曾登山,先生真神人也,所说症状无一不中!之前请过几个大夫,有说是暑热的,有说是伤风的,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入冬,总也没个准话,都不如老神仙说得真切。”

  “这就是了,”老者颔首微笑,说道:“山间清凉,登山又出了汗,虽是受了风,却非暑非寒,上了春秋的人,比不得年轻人,难免会得这么个病。”

  “说得是,说得是,”路泽农连连点头,喜道:“可算是找到了病源!先前没往这上头想,怪道药没少吃,却总也不见效。”

  老者说道:“劳倦嗔怒,是七情内伤,而温邪感触,鼻受气则肺受病,口入之气,竟由脘中,所以原有手经见症,不比伤寒足六经病也。治法以辛甘凉泄肺胃,盖伤寒入足经,温邪入手经也。土润则肺降,不致堙郁,胃热下移,知饥渴则解矣。故而古人论温病忌表散,误投即谓邪热逆传心包,最怕神昏谵语,无非重劫阴阳而然。今病发热,原不似太阳客邪见证,之所以屡药不效,以老朽愚见,必因攻下稀水泄热之故,殊不知强汗劫津而阳伤,妄下劫液而伤阴矣。”

  “原来如此!”路泽农诚心倾服,拱手说道:“该当如何用药,还请老神仙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