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遍地都是顺兵,这话夸张了,因为施州除了峒民之间的阶级矛盾,还有汉峒之间的民族矛盾,如果有人蓄意煽动,数百年的世仇也很容易煽动起来,但是田商霖被唬住了,一时没往这方面想,文安之做为汉人,又与土司交好,则把这方面忽略掉了,闻言说道:“只此一点,清虏便难以与顺朝抗衡。珠涛你是没见到顺朝的征兵动员大会,那种群情激奋有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场面,连我看了都感到热血沸腾。得人若此,顺朝的失利只是暂时的,背叛顺朝殊为不智。”

  “我见过那个场面,”震惊尚未退去,又有一层恐惧袭上了田商霖的脸庞,“他们分田的时候,惩办恶霸的时候,全都开过大会,那场面就是群情激奋有如山呼海啸一般。”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土司,高高在上,予取予夺,多少也干过一些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事,如果严格追究,同样属于顺朝所谓的‘恶霸’,见到那种场面,恐惧是发自骨髓的,若不是顺朝及时颁下封赏,给吃了定心丸,一定不会放过像现在这种反顺的机会。

  文安之闻言,表情同样也很复杂,说不上是向往还是遗憾,隐隐还带着一丝惆怅,叹道:“原来还有这种大会,我回乡晚了,却是没能看到。”

  这有什么好看的!田商霖暗暗吐槽了一句,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问道:“铁庵公劝我等不要背叛顺朝,莫非已经弃明投顺了不成?”

  这话问得太直接了,其实相当失礼,文安之却没计较,惆怅之色更浓,说道:“前年七月,我为令先尊的《秀碧堂诗集》作序,曾经出典引为共勉,曰:‘立德立言立功,古不系于世禄;同文同伦同轨,今凛遵于后王。’实指望大明能够振作,谁知却是江河日下,今不如昔,后王竟然应在了大顺。诚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所谓‘良臣择主而事’。此间事了,我便打算到长沙去投奔。’

  “立德立言立功”是儒家所推崇的“三不朽”,出自《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同文同伦同轨”则是‘大一统’的代名词,出自《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而所谓“后王”,文安之的本意是指南明诸帝,可是几年来的种种不堪已经让他大失所望,在顺朝的对比之下,又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感召之下,倒也不怪他会一改初衷,萌生“运功趋新心”的念头,转而把李自成当成了“后王”。

  “现在这个时机好吗?”田商霖问。

  在他看来,顺朝的体量固然可以轻松压服他们这些土司,但是对上清朝却未必能是对手,即使有百姓的支持也不见得管用,在绝对实力面前,民心民意是可以践踏的,这一点他们曾经身体力行,有着不容置疑的真知灼见,文安之在关键时刻跑来拉了他们一把,他不能不提醒一二,以尽桃来李答之义。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文安之明白田商霖的好意,也知道这种好意里暗含着投清的味道,虽然并不认同,却也能够理解,慷慨说道:“我为天下苍生投顺,非为荣华富贵,甘于雪中送炭,耻于锦上添花,现在正当其时!”

  田商霖默默点头,知道再劝无益,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忽见田既霖和田甘霖一起走了进来,不免大感意外,起身问道:“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覃勋麟呢?”

  “覃勋麟回去了,”田既霖表情轻松,笑道:“多亏你三哥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田商霖更糊涂了,自己费了两三天口舌都没让二哥拿定主意,三哥怎么三言两语就把他摆平了?当下满脑门都是问号,问道:“三哥你都说了些什么?”

  “稍等,”田甘霖不回答他,而是先与文安之见礼道:“铁庵公别来无恙!”

  文安之还礼已毕,不免也问道:“特云用了什么妙计,老夫也很好奇。”

  田甘霖笑道:“无他,造了个谣而已。”

  “哦?”文安之把脑袋一歪,手捻胡须,更加兴趣满满。

  田甘霖接着笑道:“我只是跟覃勋麟说,顺朝的澧州防御使范守得已经率部到了大岩关,他便变了脸色,匆匆告辞回去了。”

  “啊?哈哈哈哈!”文安之放声大笑,这人可真能拉大旗作虎皮!

  田氏兄弟也都跟着笑,田商霖佩服得五体投地,赞道:“还是三哥你的办法多!覃勋麟来的这两天,可把二哥和我愁坏了,早知道有这一招,何至于二哥整天嘬牙上火!”

  田既霖有些不好意思。

  田甘霖笑道:“二哥也是出于审慎,而我却也不是单纯的造谣。试想,施州新附,地理民情都很复杂,顺朝真会调走所有兵马,任由空虚无备吗?如果是我,绝不会做如此安排!马进忠要防备清虏,调不出兵来,范守得却处在二线,何不调来一用?以我愚见,范部开进大岩关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三哥高见!”田商霖频频点头,众人也都颔首称是,殊不知长沙的确是这样安排的,可是嵇筠胆大,却飞书密嘱范守得不要急进,存心要让贼心不死的土司们都跳出来,以便予以一网打尽,所以范守得走到了九溪废卫之后就不走了,要说不久就会入关,其实也是误判。

  不过,要猜到嵇筠的心思,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毕竟这个时候应该求稳,田甘霖又在乡下隐居,对城里的事情只能知道大节,很难了解到微妙之处,自然也就难以想到嵇筠却会反其道而行之,实际上施州上下外松内紧,故意纵容反叛串联,真正看出这里面有蹊跷的只有施南(今宣恩)覃懋楶的母亲冉氏,理由很简单——诸司往来频繁,唯有施南门庭冷落,其状可疑,郡守安得不知?知而无所举措,用意必然深远,其或引蛇出洞也欤?——所以覃懋楶才会坚决得站在顺朝一边,却也并不仅仅因为以前帮着顺军打过明军那么简单。

  乱世犹如大浪淘沙,诚如高桂英当初点评参谏诸事使许文耀的时候所说,“能够混出名头的,哪一个是白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