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说过官府贪得无厌,欺凌百姓;没听说过百姓贪得无厌,反过来欺凌官府的,”李自成轻易就把他驳倒了,“百姓们只有哀告的份,哀告不成就只能认命,谁敢据理力争,谁就是奸猾刁民,这不荒唐吗?”

  许文耀是大顺老人儿,与后来那些不在少数的望风梯荣之辈不同,他是真心认同反抗暴政的合理性,而不是出于识时务的口是心非,而且他的出身也不高,对底层百姓的真实状况有所了解,闻言只能称是,但却仍然坚持道:“陛下所言至确至谛,但是黄金满笥,不以投龟;明珠径寸,岂劳弹雀?此等事还是派遣钦差更为妥当。”

  李自成笑了起来,说道:“不论什么事,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办成什么样,以后就会办成什么样,只会有过之而不会有不及。这等涉及朝廷脸面和威严的事,许卿你认为谁敢等闲视之?朕又如何忍心将那些公允正直之臣置于舆论漩涡?还是朕亲自走一趟吧,不要让诸位臣工左右为难了。朕去之后,就有了祖宗成法,后世子孙庶几可以允执厥公,而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脸面和威严自掘坟墓。民不可欺!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秦制王朝之所以历朝历代国祚不过三百年,亡就亡在了死要面子活受罪上!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不可不惧呀!”

  李自成巧舌如簧,但也的确有感而发,许文耀一个老夫子,又不是网上的喷子,哪是他的对手?既觉得皇帝为臣工着想,真是个仁君,又觉得皇帝的话有毛病,却说不出哪里有毛病,只得晕头晕脑地告退出来,站在御书房前面的台阶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神情落寞地走出宫去。

  李自成却有些神采奕奕,似乎这一顿输出治好了他的“病”,在御马监那种悲凉的感觉一扫而空,更没像以前那样消沉下去,而是焕发出了勃勃的斗志,非要完成那个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原本压根就不存在的所谓“穿越使命”不可。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他先给典簿司下了手谕,通知她们提拔谷成山为御马监奉御,又向吕能询问了一些御马监的情况,有意无意地透露了一些信息,但也云山雾罩,没说得很明白,之后他又召见了顾君恩和田见秀,交代一些他不在武昌期间的注意事项,但其实正像他说的那样,这种事早有先例,也没什么特别需要交代的,君臣只是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天,虽然不是闲聊,所谈都与朝政有关,但是天马行空,没有主题,让人很是放松,然后是日讲时间,李自成点名要听讲柳宗元的《封建论》,又由此发散,问到了三监之乱、七国之乱、八王之乱、藩镇割据、靖难之役和春秋战国,把担任今天讲官的弘文馆侍讲赵振芳给问得一阵阵心惊,不明白皇帝是不是动了“复行封建”的心思,只能一再告诫皇帝“封土建国乃是致乱之由”,但李自成只是微笑不语,并不多置一词,再然后他略微休息了一会儿,把新送来的几道题本批完,便到了晚膳时间。

  晚膳的气氛很热烈,除了高桂英和高慧琼之外,还加上了李芳伴膳,“地下恋”已经说开,大家都很高兴,这可真是想不热烈都不行。

  李自成提议喝一点酒,高桂英欣然同意,很兴奋地筹划着高慧琼的婚事,李芳也大呼小叫地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似乎她才是那个主事的人,李自成又主动提出可以把田茂禧调来武昌,到军械部任职,高桂英立即赞同,还提出要把高慧琼也一起调回来,李自成自然没有异议,高慧琼则又羞又喜,扭扭捏捏地也同意了,足足吃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晚膳,竟然没人提起皇帝明天就要出远门,让李自成多多少少有一些失落。

  然后,出事了。

  晚膳结束的时候已经快戌正(晚上八点)了,除了李芳还小,没有喝酒之外,李自成等人已然微醺,正想罢膳之时,官梅秀突然来了,带着一份都督院的贴红。

  贴红即到即办,是优先级最高的题本,谁也不敢耽搁,李自成也一样,赶忙接过来一看,却是袁州来的,提要上写着:“唐宗安尚未赶到,暴民围攻府城,形势危急。”

  这不是打脸吗!李自成登时酒醒了一半,扭头对秦喜急声说道:“派人去叫田见秀!”

  “田都督正在宫门外候旨。”官梅秀赶忙说道。

  “他怎么不进来?”李自成一愣,随即又扭头看了看座钟,已经过了关闭宫门的时间,于是说道:“传他到仪门(二门)见驾。”

  “是!”官梅秀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李自成也迈步要走,高桂英在身后问道:“是鞑子来了吗?”

  “不是,”李自成停下脚步,回身说道:“是袁州,府城现在很危险。”

  “唐宗安败了?”高桂英又问。

  嗯?李自成反应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点头笑道:“朕懂了。”

  说着,他转身又要走,高桂英却接着问道:“那么陛下还去袁州吗?”

  你总算想起来问这件事了!李自成暗暗吐槽,并不停留,边走边挥了挥手,说道:“必须去!等会儿去你房里说。”

  高桂英又气又笑,李自成早已走出了屋外,大步流星来到仪门,恰好田见秀也到了,跪倒见驾道:“陛下,袁州乱势已剧,臣拟派兵进剿,陛下是不是暂缓行程?”

  “平身,”李自成不回答他,问道:“你打算派谁?”

  “谢陛下,”田见秀站起身来,说道:“唐宗安所部正在开往袁州,计算行程应该不日可到,袁州形势不至于进一步恶化,但是唐部兵少,恐怕叛民势大,难以周全。臣意再调平江防御使秦镜前往助剿,庶几可以无虞。”

  平江离得近,兵贵神速,调秦镜去也算正常,但是李自成却摇了摇头,说道:“早晚要往江西增兵,不如趁这个当口把马重僖的第二镇调到宁州(今修水)去!”

  “这样当然好,但是金声桓……”

  “金声桓马上就自身难保了!”李自成立即打断了他,斗志昂扬道:“而且顺明已经开战,我朝没有道义压力。与其让谭泰占据宁州,威胁岳州和长沙,不如攥在自己手里,恰可与袁州互为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