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真是神算!”在李自成驻跸的袁州察院(院试的考场)里,警部侍郎吕升也来了这么一句。

  他已经查明,乱民首领邱仰寰果然非同小可。

  邱仰寰当年投靠张献忠,占领袁州之后,左良玉曾经两次派兵来剿,第一次派了副将吴学礼,击退邱仰寰之后就班师回了九江,第二次又派了马进忠和王允成,入乡搜山,所匿之人尽皆杀之,邱仰寰藏身的宜春化北乡有个林田石洞,深邃广阔,当地的百姓躲进洞里,左兵火烧烟薰,死了一千多人,分宜梁家坊居民避入毬岭洞,左兵亦以火薰,死者八百余人,而且军纪极坏,“左右淫杀,百倍于寇”。

  面对如此暴行,邱仰寰挺身而出,说道:“杀人者贼也!天下岂有官兵杀人之理乎?愿弃所居与众燔之,庶可稍缓旦夕,不然无噍类矣。”于是“众从其约,夜执械负薪围燔之”,这才没被赶尽杀绝,也因有恩于当地,邱仰寰才在化北乡安下身来,本来还算规矩,只与余部垦山,没有非分之举,所以也没被告发。

  但是推行棚民入籍之后,他担心自己“从献”的经历被暴露,于是铤而走险,利用土客矛盾发起了叛乱,其实逼交山租、恢复山场的主意都是他散布的,棚民和土籍全是他利用的工具。

  这就全说得通了!怪不得原本平稳推进的棚民入籍会突然出现变乱,土客械斗又会演变成围攻府城,山主之所以会在短时间内达成共识,对棚民采取高度一致的刁难手段,也能解释清了,还真应了宋应升的那句话: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那么朱益吾呢?他是个什么角色?”李自成问道,并不理会吕升的吹捧。

  “小角色,”吕升答道:“识字,热心肠,爱打抱个不平,所以在棚民里有些威望,但是像他这种人每县都有几个,算不得出奇,之所以能显出他来,据说是因为他也姓朱,但他并不是明朝宗室,邱仰寰想要立他当大旗,其实是打错了算盘。”

  “也不知道这个邱仰寰是蠢是尖,”李自成摇了摇头,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械斗初起之时造成了一些伤亡,也有焚毁屋舍仓场之类的事情发生,有的是棚民挑事,有的是土籍挑事,谁占了便宜也不一定,不仅各地的情况不同,同一地方每次械斗的情况也不同,但是后来土籍和棚民各自结团自保,械斗反而少了,邱仰寰正是利用这个机会,号召各地棚民集会,诓骗说要结成联盟,共同对付土籍民团,从而把棚民拢在了一起,当地士绅眼看不敌,为了避祸,纷纷逃进了城里,这才给邱仰寰提供了蛊惑棚民攻打府城的借口,但是棚民们其实无意造反,除了个别人之外,甚少杀戮劫掠,破坏愈益减少,所以陛下之前的旨意甚为圣明,只需惩办邱仰寰以及个别烧杀不忌之徒即可,其余人等可以从宽发落,不予追究。”

  这件事听起来挺复杂的,李自成心里没底,问道:“能够服众吗?会不会都认为自己吃了亏,要求格外惩办更多的凶手?”

  “有可能,”吕升苦笑了笑,“但是此事不难解决。”

  不难?不难你苦笑什么?朕怎么觉得难于上青天呢?李自成满腹狐疑,问道:“如何解决?”

  “唉!”吕升却又叹起了气,酝酿了一会儿才说道:“臣祖籍浙江鄞县(今宁波),祖父曾任郓城主簿,所以举家迁到了山东,但是鄞县还有很多亲属,早年多有走动,常能听到一些家乡的事情。崇祯元年(1628)两浙大水,海溢,漂溺无算,宁波府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乡下的农户扛着农具进了城,要求官府减免税粮,难免也干了一些打砸之事,不过并不严重,尚属治安事件,还远远够不上民乱。”

  说到这里,吕升喘了口气,李自成觉得他的开场白有点太长了,却也并没打断他,只是把盖碗拿起来,轻轻喝了一口茶。

  吕升接着说道:“可是地方上很紧张,担心事态失控,便传言说省里要发兵来,把乡民们吓得够呛,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去找乡绅商吉万关说。这个商吉万乡下有良田千顷,城里有店肆连街,但是为人仗义,常常周济乡亲,从不仗势欺人,尤其对官绅不纳粮颇有微词,所以乡民们才想到了他。他知道厉害,本来不想管这件事,可是看到乡民可怜,又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约定乡民们不可再闹事,他去找官府申诉。”

  他究竟想说什么?李自成更纳闷了,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道:“他也太天真了,明朝又不是我朝,岂能容他申诉?”

  “陛下说得是,”吕升点了点头,“商吉万天真地以为刚刚遭了灾,要求减免税粮也算合理,可是在官府看来,他一个财主却替泥腿子出头,妥妥就是个居心叵测的逆贼,所以一走进县衙,立刻就被抓了起来。这下乡民们不干了,数万人冲进了县城,捣毁衙门,焚烧文牍,殴打长官,硬把商吉万给抢了出来。恰逢这时候官府打击私盐,私盐贩子们早已心存不满,趁势也闹了起来,省里不敢怠慢,真的派了兵来,却被私盐贩子们击败,杀了一个副将、两百多官兵。这事算是闹大了。”

  吕升又喘了口气,也拿起盖碗来喝了口茶,停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朝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乡民们又害怕了,担心大军来剿,可是大军并没来,来了一个书办,挨家挨户找乡民谈话,承认他们的要求不过分,可是烧毁衙门,殴打朝廷命官的事不能算完,必须得有人承担责任,否则‘不日大兵云集,必至玉石不分’,于是……”

  “于是他们就把商吉万卖了?”李自成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也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苦笑,为什么说不难解决。

  “没错,”吕升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各村都写了一份呈文,声明本村并未进城闹事,应完钱粮也都情愿照常交纳,不过五天时间,就达到了三百八十份之多。乡民们都把自己摘出去了,商吉万却坐过班房,这个聚众煽乱、抗粮谋反的罪名只能由他自己来抗,无奈之下,他只能自首,被判了个秋后问斩。”

  他说完了,等着李自成表态,李自成却许久也没说话,房间里一片死寂,仿佛被抽走了空气一样令人窒息,直到掌弘文馆大学士李化鳞“吱呀”一声推门进来,那份沉重才稍微松动了一些。

  “什么事?”李自成揉了揉太阳穴,倒也乐得换换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