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有些多虑了,说服士林中人要比说服群臣容易得多,根本不用辩论,也没发生骚动。
这倒也不难理解。
士人们有其软弱性和两面性,一方面渴望参政议政,维护自身的利益,另一方面又不想跟大顺朝廷真的撕破脸,只要承认他们的诉求合情合理,再给予合法的宣泄途径,他们很乐意让渡一部分权利,见好就收。
这毕竟是个比烂的时代,大顺再不好,也要比明清好上那么一点儿,何况在大顺的兵锋之下,又得到了皇帝的亲口承诺?这种又得面子又得里子的事,打些折扣也没什么,谁也不是三岁孩子,都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所以李自成的屈贾祠之行非常顺利,士人们对选派代表组建文士院没有任何异议,在一片山呼万岁的赞颂声中,李自成甚至发现,不少人其实是非常踊跃的。
问题解决了就好,踊跃只是锦上添花,李自成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被后世誉为中国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与黄宗羲、顾炎武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的王夫之,这次有没有来到长沙。
从屈贾祠出来之后,他向陪同的郭金台打听道:“听说衡州(今衡阳)有个叫王夫之的,不知幼隗你可认识?”
郭金台有些意外。
王夫之只是个举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生人,今年二十八岁,虽然小有名气,但却未曾出仕,跟众多没有官身的举子一样,只能算是“芸芸众生”之一,为什么会引起皇帝的注意?
他小心回道:“崇祯十一年(1638),王夫之游学岳麓书院,故而与臣相识,去年路振飞使团第一次到长沙来的时候,臣做为馆伴使,与行人胡琏华一同前往衡山迎接,当时王夫之昆仲应堵胤锡之邀也在衡山,还与他见过面,但他没来长沙,而是在路振飞离衡来长之后,南下全州去投章旷去了。”
李自成同样感到意外,难道王夫之对“湖南奇迹”无动于衷?不免有些失望,又问:“他这是反对顺明结盟吗?”
“那倒也不是,”郭金台摇了摇头,“他对我朝的评价很高,也愿意承认现实,赞同明廷与我朝结盟,但是他认为朝秦暮楚不是节义之举,故而不肯背明投顺。”
在李自成的印象中,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都不是愚忠之人,没料到王夫之竟有这种想法,有些不敢置信,问道:“你确信他去见章旷真是这个原因?”
“臣不敢欺君,”郭金台苦笑道:“臣在衡山曾与他当面辩论过此事,至今仍然记得他的原话:‘旦易一主,夕易一主,稽首匍伏,以势为从违而不知耻,生人之道蔑矣。以是而利,不如其病之;以是而生,不如其死之。’”
他妈的!李自成在心里骂了一句,暗恨自己只是道听途说的百度水平,并没真正读过王夫之以及关于王夫之的书,竟至于误解如此之深,却没想到人的思想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王夫之现在还太年轻,并没跳出纲常的局限,想要真正奠定自己的学术体系和学术路线还要等到差不多十年之后。
他心知堵胤锡坚持不肯叛明、郭都贤先同意后反悔、文安之不受嵇筠之召,全是因为这个“一臣不事二主”的原因,不由得叹道:“看来集贤馆招揽天下贤士的任务仍然任重而道远啊。”
他有些悲观,李化鳞却相当乐观,闻言接话道:“陛下成立资政院,给了在野士人发声的途径,实乃开天辟地一般的创举,天下文士恐怕都会慕名而来。”
如果只有文士院,这倒并非没有可能,但是还有庶民院审核的环节,会不会使效果大打折扣?李自成不太自信,因而在屈贾祠内并没提到庶民院,听李化鳞这样说,不免忧虑道:“只怕他们听说了还有庶民院之后,就不是这个态度了。”
郭金台算是比较同情底层百姓的知识分子,虽然也对庶民院审核文士院感到震惊,但主要是出于习惯性思维,内心其实并不十分抵触,闻言说道:“小民百姓的确也需要一个发声的渠道。臣窃以为,成立庶民院之发心,诚所谓征诸国人,询于介众(大众),亦曾见于《左传》,并非离经叛道之举。陛下不宜过于担忧。”
这样吗?李自成略感安慰,看向李化鳞、胡澥、孙以敬以及吕升等人,问道:“你们也这样看吗?”
《左传·昭公二十四年》记载周王室的王子朝之乱,的确有“士伯立于乾祭而问于介众”之语,众臣谁也不好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管心中是否抵触,只得拱手称是,说道:“郭学士所言不虚,成立庶民院合于经传,陛下确实不宜过于担忧。”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李自成顿感心情大好,但却并不喜形于色,只是微微一笑,说道:“诸卿能有这份见识,朕心甚慰。不过朕也知道,所谓野无遗贤、人无匿才,只能是个理想,即使是尧舜之德,也没有办法真正做到,却也不必刻求过甚,只是我朝以往招揽人才,大多着眼于两湖贤德,似乎应该扩大一些范围,不知练海(胡澥号)先生是否也有同感?”
“陛下圣明!”胡澥倒也不是一心培植乡党,闻言赶忙说道:“臣也确有此感,因而已经派人前往江西,郭学士不日也将前往两广,只是江西战乱,道阻音绝,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回,本来也想派人前往江浙,但是江浙需要剃发,暂时还没找到合适人选。”
士人不同于士兵,让他们剃发的难度更大,李自成倒也理解,想了想说道:“先生不妨和军情部联系一下,让他们派人携带书信前往,也算差强人意。”
这的确是个办法,虽然像皇帝说的那样,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但是总比束手无策要好,胡澥并不反对,拱手说道:“老臣遵旨。”
李自成点了点头,不无向往道:“山阴(今绍兴)张岱、余姚黄宗羲、昆山顾绛(顾炎武)、桐城方以智、沛县阎尔梅,这五个人里只要能请来一个,那就不算白费力气。”
黄宗羲、顾炎武自不必说,张岱是史学大家,方以智是物理学家,阎尔梅是坚定的抗清义士,对李自成都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只不过逢此乱世,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自己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