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还有更尖锐的问题没问出来(原因你知道),包括但不限于互相举报“反圣上”,但是即使他有所保留,现在这个问题也同样没人能够回答,堂上一时鸦雀无声,连刚刚还要说话的郝永忠也没了动静。

  过了许久,郭金台起身施礼,说道:“陛下,臣不吝浅薄,斗胆妄言,以供陛下斟酌,伏乞恕罪。”

  他在神塘冲就见过揭批大会,又跟着皇帝一路察访民情,已经思考了很久,理当最先说话。

  “坐下说。”李自成点头同意。

  “谢陛下,”郭金台谢恩落座,说道:“臣去年在攸县专程去看过神塘冲分田,当时神塘冲也搞了个揭批大会,正是这个谢阿大,在台上痛打当地里长,而在这之前,也是这个谢阿大,不堪忍受欺压凌辱,愤然发起村民暴动,杀了攸县典史和神塘冲大户莫举人。

  “诚如陛下所说,他们都是些苦人,被欺压得久了,难免会反抗、会报复,这是人之常情,理有固然。

  “但是臣在神塘冲还结识了一个叫做谢老栓的佃户,他当时就曾问臣:‘都是乡里乡亲的,穷的时候,你帮我,我帮你,倒很和睦,如今分了几亩田,怎么却成了仇敌?’臣无法回答。

  “现在想来,却是保靖今日之事,在去年的神塘冲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谢老栓当时还说:‘谢阿大本是个老实厚道之人,如今却变得这么狠毒。’与臣同去的程宣认为,那是因为谢阿大本性就很凶残。

  “臣不以为然。孟子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水往低处流是其本性,但是水花飞溅,也会高过额头;筒车提水,可使升至山巅,这岂是水的本性?其势使然耳!人性也是如此,‘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乡野之人未曾读过圣贤书,虽然善端乃是本性,穷的时候也会互相帮扶,但是心未固,志未定,故而一朝权在手,便如水花飞溅、筒车提水,难免会做出违背本性的不善之举。还是善加教化,方为正理。”

  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可惜却是迂论。

  中国历史上最触目惊心的一件事就是无官不贪,所谓清官只是贪得少一些而已,至于官官相护,残虐百姓,同样也是常态,那种刚正不阿,敢为百姓说话的官员少之又少,而且往往没有好下场。

  官员是读过圣贤书并且读得最好的一批人,难道他们也是“心未固,志未定”?是的话,读圣贤书没用;不是的话,读圣贤书更没用!这是不是很吊诡?

  李自成厌恶这种论调,但他也知道这恐怕是当今大多数读书人的想法,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问道:“诸卿,你们也都是这个看法吗?”

  李化鳞做为掌弘文馆大学士,管着经筵,长期陪同李自成读书,知道皇帝是个“性恶论”者,更知道皇朝统治向来都是外儒内法,“以霸王道杂之”,孔孟那一套只是嘴上说说,哄着臣民们忠君安命罢了,闻言说道:“陛下,臣有异议。”

  李自成却不想听性善还是性恶的辩论,说道:“性相近,习相远。善加教化还是对的。李卿有异议吗?”

  他这是多虑了。

  当初在成立资政院的御前会议上,李化鳞因为“何为儒学正统”的问题与胡澥发生争论,当时他虽然赞同《韩非子》“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但却碍于韩非子的法家身份,没有直接引用这种说法,而是巧妙地将其转化为了述说明代儒学的演变,仍然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李化鳞这么灵活,自然不会死眉瞪眼地直接说什么“性恶论”,闻言笑道:“陛下说得是。孔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善加教化乃是至理至正之论,臣无异议。臣想说的是,圣人主张先礼后刑,并非纯任礼教,所谓‘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如果纯任礼教,又何必提到刑罚?水性柔,人多溺死;火性严,人鲜灼伤。大兴教化之余,也当言出法随,不使宵小之徒心存侥幸,误触法网。此亦陛下当初所言‘不罔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