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八,绍武帝在广州登基后的第三天,夜幕已经降临,广西梧州城外的江岸边桅樯如林,数百艘大小船只静静地泊在这里,早已经点亮了灯火,微澜的水面上光影婆娑,上下交织一片,宛如辉煌的水晶宫,再配上天空如黛,弦月如弓,梧州城巍然肃立,画面美不胜收。

  这里是桂监国君臣的锚地,因为随时准备继续西奔,朱由榔死活不肯下船,弄得群臣也不好进城,只能都在船上待着,无意间倒是造就了一幅难得的美景。

  “嗒嗒嗒!”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打听到辅臣瞿式耜的座船,立即飞奔过去,骑手跳下马来喊道:“广州急信,要见瞿相爷面呈!”

  他是弘光阁臣陈子壮派来的信使——陈子壮真地兑现了当初的警告,要请瞿式耜派兵灭了苏观生和僭立的绍武政权。

  瞿式耜阅信后大为震惊,赶忙连夜入奏,朱由榔和王太妃同样大为震惊,又赶忙命人去宣广州使者陈邦彦,想要问个究竟。

  陈邦彦还没听到消息,不知道连夜召见有什么要事,匆匆登上监国龙舟,见到灯火辉映之下朱由榔居中端坐,太妃垂帘于后,瞿式耜侍立一旁,更觉事关重大,叩首见礼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殿下连夜召见,有何吩咐?”

  朱由榔开门见山,说道:“听闻唐、邓、周、益四王日前已经平安抵达广州,孤心甚喜,可是孤已监国,辅臣苏观生也已具启入朝,忽又另立唐王即位,究竟是想干什么?”

  果然出了大事!陈邦彦暗暗叫苦。

  以他对苏观生的了解,深知此人恰好应了曹操评价袁绍的那句话,“行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真能干出来另立新君这种事,当下暗道:我虽然明知如此,却没有真凭实据,不能轻易承认,万一错了,我这个使者的身份算怎么回事?

  于是,他装傻道:“臣是奉命前来朝贺劝进的,料想苏辅臣不至于出尔反尔,行此荒悖之举,应是民间讹传。”

  朱由榔没有主见,闻言不知应该怎样回答,扭头看向瞿式耜,瞿式耜说道:“现已收到南海陈秋涛(陈子壮号)书信,力请馘观生而趋兵东下,怎能说是民间讹传!”

  既然有了真凭实据,陈邦彦不好再打马虎眼,心中既恨苏观生权欲熏心,不顾大局,又恨他把自己给卖了,全无道义,立即说道:“既然如此,殿下应当急还肇庆正大位,以系人心!”

  那不就有两个皇帝了?朱由榔再怎么不谙世事,也知道这样要不得,心惊道:“如果这样,那不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会不会打起来还不是你们自己说得算?陈邦彦暗暗摇头,说道:“南赣虏兵已然北返,唯有福建虏兵或将入粤。同室操戈实不可取,那样只会亲者痛仇者快。殿下可命赣南劲卒进取韶州(今韶关),控制粤东十郡之七,而委其三(指广州、惠州、潮州)于唐王,代我受虏,以便乘其屏蔽,一如李顺屏蔽于北,殿下可以高枕无忧。”

  这实际是效法当初的隆武帝和鲁监国,各玩各的,谁也不搭理谁,朱由榔沉默不语,瞿式耜也无话说,只得先让陈邦彦退下,王太妃恨道:“瞿先生当初力谏不可西巡,奈何首辅只知弃逃而无固志,竟至于铸成此等大错,该当如何是好?”

  瞿式耜本来也想埋汰丁魁楚几句,可是王太妃抢先把话说了,他却又不好意思再说,只得说道:“唐藩僭号,广州的府库一定会尽为所有;我监国之诏未达,而彼登极之诏先颁,广州属邑及其邻近诸郡也会受到煽惑;将来若要调取钱粮、征集兵马,更会受到牵碍。这是大事!殿下应当仍跸肇庆,速登大宝,以便消除不利影响。请传旨首辅丁光三(丁魁楚字),令其召集群臣会议。”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就让丁魁楚召集群臣吧!

  于是,第二天群臣集议,大家的意见出奇一致,全都赞同赶快返驾肇庆并且尽早登基,其中以广东学道林佳鼎的态度最为激进,不但主张返驾登基,而且力主讨伐广州,只不过这件事现在言之尚早,众臣没人响应,林佳鼎孤掌难鸣之下,最后不了了之,只议定了本月十二日起驾东返。

  群臣万众一心,可是朱由榔却始终感到不踏实,恰逢陕西道御史连城璧从肇庆赶来,于十一日傍晚到了梧州,他赶忙予以召见,问道:“先生自肇庆来,知道广州的事情吗?”

  广州的事情自然是朱聿鐭登基的事情,连城璧答道:“臣于本月初四日离开肇庆,其时尚未听闻广州之事,等到了德庆才听到传言,但是臣并不相信,因为殿下监国以后,苏观生不仅有表笺来贺,还派了陈邦彦面贺,其余陈子壮、王应华、关捷先等人更是事先就曾上表敦请,听闻殿下已经特旨召用苏观生以及广州诸位旧臣,广东布政使顾元镜也已加升为户部侍郎,岂有如此大事不关白两院,既已称臣却又悖举另立之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呀,事儿却不是这么个事儿!朱由榔叹道:“此事已经证实了,唐王乃是大行皇帝的亲弟弟,为之奈何?”

  哦!原来是担心自己的合法性呀,这不是瞎担心吗?连城璧宽慰道:“如果要论天命,那得以人心为本。殿下为神宗皇帝(万历帝)慈孙,聪明仁寿,恭俭静深,在潜邸之时便就人心悦服,德名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臣民爱戴,尊贤亲亲,皆是仰承天意之为,谁能以私心觊觎?眼下只不过是殿下驾幸梧州,未正大位,让一些贪婪之人产生了妄念而已。但是如此昧理之事岂会获取民心?没有民心,纵使一时得逞,也不过是浮云朝露,转瞬即逝,终归是济不得事。”

  这话没什么新鲜的,满朝大臣早就给朱由榔说过无数遍了,可是朱由榔却好像有自动清空功能似的,总还要换着人一遍遍追问这个相同的问题,虽然每次听到的答案全都大同小异,他却只有这样才会感到安心,全没想过不管他安不安心,他都没有选择,都要回到肇庆,在群臣的安排下登基称帝——明天就要起驾了,今天晚上还要问这个问题,其实连城璧也挺无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