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眷们未战先撤,明军各部失去斗志,虽然分头阻击清军,却难以取得战果,眼见得大势已去,武大定最先退往了紫阳县的三台山,刘体纯见状,也随即南下,退往了四川,孙守法还想坚持,却早已独木难支,在贺珍的劝说下不得不退往五郎山,兴安州再次落入到了清军的手里。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虽说没有武大定的骚操作,兴安州也很可能不保,但是清军绝不会胜得这样轻松,就像没有郑芝龙的“退兵为信”,福建也不会轻易丢失一样。
如今,兴安州失守的次日,十一月十五日,不听劝阻、决计降清的郑芝龙孤身到了福州,身边只带了五百亲随。
他只带这么几个人,倒也不是多么相信博洛,相反这是他留的后手,他认为,只要自己的主力未动,博洛就一定会投鼠忌器,不敢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他的安全也就有保证。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看法是正确的,博洛确实投鼠忌器,对他殷勤有加,执手相谈,设宴痛饮,并且折箭为誓道:“将军深明大义,竭诚投效,博洛必不相负。如若食言,有如此箭!”
郑芝龙大为感动,不免暗哂郑鸿逵和朱成功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在实质上,却又对两人怀着不同的情感。
这种不同并非源于一个是弟弟,另一个是儿子,在郑芝龙商人的眼里,这的确是一种区别,但不是最重要的区别,最重要的区别是,他没对郑鸿逵投入什么,而对朱成功,他的投入太大了。
他努力想把朱成功培养成自己优秀的接班人,为其提供了最好的资源:自幼教其习武学文,全面发展;到南京拜名师,入国子监;带其觐见隆武帝,赐姓名,获封爵;允许其介入自己最核心的业务,扩大在军中的影响力,锻炼经商和军事才能;等等,等等,没想到这些投入全都打了水漂。
父子现在已然决裂,朱成功出走之前曾给父亲留下一封书信,说得很清楚:“我家蒙受主上大恩,满门封拜,以成功之不肖,亦获赐姓赐爵,恩荣非比寻常,成功只恨不得捐躯报国,何忍背主求生!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叛。愿大人(父亲)努力自爱,勿以成功为念,倘有不测,儿唯有缟素复仇而已!”
所以,郑芝龙其实是在失望之中怀着忐忑北上的,他很担心博洛言而无信,如果那样,他之前的判断和决策完全失误,威信必然会一落千丈,在“国姓爷”的影响力日益增强的当下,他的商业帝国也许就要提前改朝换代了。
好在博洛并没有食言,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酒足饭饱之后回到住处,看到奢华的陈设和众多伺候的下人,不免心满意足,踌躇满志,开始构想起上任“闽广总督”以后,应该怎样扩张自己的势力——朱成功那小子再怎么拥明,再怎么反清,也不至于跟他亲爹兵戎相见吧?
他想得很美,全不知道博洛此时正在算计他。
清军南征副帅、正黄旗都统图赖由于水土不服,进入福建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所以没参加宴会,但是这会儿却找到博洛,问道:“郑芝龙乃是枭雄,贝勒爷如果真的授他为闽广总督,只怕会尾大不掉,将为朝廷后患。”
这些满洲人发自骨髓地忌惮汉人,从多尔衮算起,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抑汉防汉的神经病,图赖如此,博洛也不遑多让,闻言说道:“自从入关南下以来,朝廷对降人一向都是控制其首领,使用其部下。我欲效法对待左梦庚、刘泽清(江北四镇之一)等人的办法,挟其北归,你以为如何?”
“我也是这个意思,”图赖点头说道:“他的部下甚众,在福建的根基很深,也应该打散才好。”
博洛说道:“郑军多是水师,陆战也就是二马一虎,可将其主力中军的施福、施琅叔侄俩南调,听从李成栋节制,水陆会攻漳州,余者不足为虑。”
他们都是陆战思维,根本就瞧不起水师,更不了解新兴的海洋势力,只以为套用之前的成功经验,就会轻易解决掉郑军,殊不知他们这次遇到的不再是以前那种陆上军阀,而是清廷难以控制的海上武装,情况已经完全不同。
海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一个强大的阶层了,无论如何都会推出自己的利益代言人,一个郑芝龙从政治舞台上消失,他们会推出几个郑芝龙来代表他们,博洛和图赖裹挟郑芝龙北上,只能使“抗清派”在海商之中得势,不仅会推迟统一天下的时间,而且势必会影响到清廷的海洋政策,将在二百年后造成严重的后果,算是那种改变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
当然,这是后话,博洛和图赖现在不可能认识到这一点,他们自以为足智多谋,手段高超,一面连日设宴,稳住郑芝龙,一面抓紧布署,积极准备北返。
三日后,一切安排妥当,博洛忽于夜半唤来郑芝龙,说道:“圣旨召我即刻回京,将军亦应与我同去,面君之后自会授予将军闽广总督之职,绝不食言。”
还说绝不食言?郑芝龙大惊,这才识破博洛的诡计,看看四周的清兵按刀怒目,心知反抗不得,于是说道:“北上面君,实乃芝龙本愿,但是家中子弟多有不肖,正自拥兵海上,芝龙如果遽然而去,倘有不测,为之奈何?”
博洛笑道:“将军放心,纵有不测也与将军无干,更不是我能考虑的事。”
这下完了,这个鞑子竟然不放我回去!郑芝龙悔恨不已,又生一计,说道:“既然如此,我当致书家中,略示安抚。”
博洛以为他是想让郑军把他救出去,心中冷笑,说道:“时间紧迫,我们连夜就走,请将军就在这里写吧。”
郑芝龙同样冷笑,当下并不反对,当着博洛的面写了数封家书,皆嘱“勿忘清朝大恩”等语,心中却暗想:别人不好说,至少大木这小子听说了我被裹挟北上,一定会扯旗反清,是子不至,清其疲于奔命矣!
知子莫若父,他这次的判断完全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