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青州府高苑县(县治今高青县高城镇)田家镇。

  张圣鹄沉默不语,坐在太师椅里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白色的烟雾不断升腾起来,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现在是个什么神情。

  他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向来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甲申之变”顺军来的时候,他带着家小和金银细软,侥幸逃得性命,其余家产却都损失殆尽,被顺军和当地百姓们瓜分一空,待到顺军败走,清军来了,他才跟着一同返回刘家镇,从此勾结清朝知县武振华,变本加厉,更为凶残,对当初分他家产的乡民们疯狂报复,烧房子、挖心掏肝、点天灯,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堪称心狠手辣,民愤极大。

  此刻,管家张德正在向他回事,他却只是抽烟,一言不发,张德不敢多言,只得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倾,似要鞠躬还没鞠躬,好像一棵不饱满的谷穗,伸着个脑袋弯不下腰来,只盯着烟锅里忽明忽暗的火光,静静等着他的吩咐。

  张圣鹄的烟袋足有三尺长,铜烟锅锃明瓦亮,有个核桃那么大,装满烟叶本也能抽上一会儿,可是像张圣鹄这样抽,却很快便抽到了底,烟锅里不再红亮,发出来一阵难听的“滋滋”声。

  “咣咣咣!”他把烟袋使劲在铜痰盂上磕了磕,放到八仙桌上,一旁侍立的小丫鬟赶忙上前,重新替他装好,轻轻放回原处,他却看都没看一眼,端起盖碗来缓缓喝了口茶,左手端着茶托,右手拿着碗盖,欲盖未盖,低头停了好一会儿,问道:“那个穷酸怎么说的?”

  可算是开口了!张德舒了口气,赶忙答道:“回老爷,赵秀才说谢迁昨天晚上连夜就跑了,他亲眼得见,往北去了,怕不是要进京去投旧主?”

  赵秀才是当地的一个穷秀才,名叫赵束乡,四十好几的人了,虽然连个举人都没考上,但是自视甚高,最爱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对张圣鹄常有不敬之语,却和谢迁交好,是两个很讨厌的家伙。

  谢迁同样出身贫寒,孔武有力,擅使枪棒,原在淄川进士韩源的家里当护院,跟随韩源先在郾城后在固始最后在京师上任,崇祯十一年(1638)韩源失上意,被罢归,又随着他回到家乡,一直忠诚尽责,颇得韩源信任,可是顺治元年(崇祯十七年,永昌元年,1644)清军入关以后,韩源接受清廷招致,赴北京担任礼科给事中,谢迁从此“与主相左,有隙”,离开韩源,回到了老家田家镇谢家仓。

  谢迁这人生性豪爽,爱打抱不平,回来后没少给张圣鹄添堵,张圣鹄一开始不知底细,没敢跟他硬来,后来渐渐知道他已经和韩源闹掰,双方的关系也就急剧恶化起来,但是碍于谢迁武艺高强,深得人心,一时半会儿却又奈何不了他,让张圣鹄耿耿于怀,始终不得伸志,直到最近探听到谢迁与韩源闹掰的确切原因,这才找到办法,打算借用官府的力量,以反清的罪名把谢迁置于死地,不料却走漏了消息,让谢迁连夜逃跑了。

  投奔旧主的确是活命的办法,谁还没有个一时糊涂的时候?以谢迁和韩源多年的主仆关系,很可能会获得原谅,如果那样,等谢迁再回来的时候,背靠韩源这棵大树,该倒霉的就是张圣鹄了,所以他才沉默不语,一直在想对策。

  “这是一个误会,”张圣鹄重新拿起烟袋,小丫鬟赶忙取过火褶,弯腰帮他点着,他“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才把自己想了半天的主意说出来:“拿两吊钱给谢迁他娘送去,好好跟老太太说开了,以后月月都送两吊去——谢迁是个孝子,先把关系维持住了再说。”

  昨晚就跑了,追是追不上了,只能先这样。

  “是,”张德先答应了一声,然后又怯缩道:“可是谢家那老太太,怕是不好说话。”

  “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张圣鹄把眼一瞪,“我不知道她不好说话?还用你来教我!”

  “是是,老奴多嘴了,”张德赶忙认错:“老奴这就去办。”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别说肯定不会奏效,就算奏效也没用,因为谢迁根本就没逃跑,他只是藏了起来,在暗中联络乡民准备起事,所谓逃跑是他和赵束乡商量的计策,用以麻痹张圣鹄,而张圣鹄真的上当了。

  三天后的夜间,谢迁带领乡民偷偷潜入了田家镇,直奔张圣鹄的宅子,迅速解决掉张圣鹄的护院家丁,把他从被窝里抓了出来。

  第二天,谢迁当众宣布张圣鹄的罪行,把他开刀问斩,然后没收了张家的财产和粮食,分给当地的贫苦百姓,一时之间民心大悦,四里八乡应者云集。

  于是,谢迁乘机竖起了反清大旗,以赵束乡为军师,率众向高苑县城进发,沿途控诉清朝的残暴统治,号召民众们起来“反剃发,反压迫”,队伍越聚越大,很快便占领了距离高苑县城只有两里地的刘家镇。

  刘家镇是南北朝时期临济县治的所在地,至今仍然筑有一丈多高的夯土围墙,自古就是高苑县城西北的一处要地。

  刘家镇一丢,高苑震动,知县武振华一面布置防御,一面赶忙向山东巡抚丁文盛求援,可是远水难救近火,求援的文书还在路上,义军便发起了攻打高苑县城的战斗,知县武振华“登禆据守,外援不至,城陷以死”。

  打下高苑县城,义军士气大振,谢迁和赵束乡商议,打算以县城和刘家镇互为犄角,在此长期坚守,正在筹划之中,不料清朝天津副将海时行升任胶州镇总兵,带兵前往汛地,正好路过附近,接到济南命他剿灭高苑乱民的命令,忽然杀到了城下。

  义军本来就是乡民组成的蜂营蚁队,缺乏训练,不识战阵,没有什么战斗力,此时又是仓促应战,顿时陷入了混乱,海时行大发淫威,接连攻克高苑县城和刘家镇,谢迁和赵束乡不能抵敌,只带了少量兵马突围而出,沿着小清河向西遁去,余部大多被歼,海时行纵兵大肆屠杀,趁机发了一笔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