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出发,李自成带着李芳原路返回,群臣看在眼里,不仅无可挑剔,而且倍受感动和鼓舞,都觉得怀化虽然相对安全,但为了防备靖州和黎平的明军,也的确需要一员大将前去坐镇,皇后的能力和威望自然没得说,可是毕竟身怀六甲,在家里生孩子尚且是件大命换小命的事,在前方谁敢预料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所以群臣无不为之动容,免去了不必要的猜测不说,无形中也格外增强了大顺的凝聚力。

  对百姓们来说也一样。

  出城的时候是两面纛旗一面认旗,回城却只剩了一面纛旗,总有眼尖之人会发现小队之中有一个孕妇,而回来时恰恰少了那个孕妇,还有识字之人识得认旗上的“高”字,也有人注意到有个小姑娘跟着去跟着回,联系到皇后姓高,襄阳公主年幼,街谈巷议最不缺乏想象力和渲染力,古有穆桂英阵前产子,今有高皇后带孕出征的段子很快便不胫而走,长沙百姓群情激奋,李自成想要达到的效果全都如愿达到了。

  另外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效果,受到“古今两桂英”的感召,本来就已经有些动摇的张岱、唐阶泰和陈洪绶终于改变主意,决定投效大顺了。

  他们先找到了资政总裁周堪赓,招揽人才是双赢的事,周堪赓当然很高兴,又带他们到集贤馆拜访了胡澥,胡澥年事已高,与本馆学士郭金台一起会见了他们,嘱托郭金台引他们拜见顾君恩。

  顾君恩是个务实之人,只对有过实际理政经验的唐阶泰感兴趣,当即决定唐阶泰留在都知院担任主簿,负责辑录和审查府中各事,而对张岱和陈洪绶这种虽然享有盛誉,但却只会舞文弄墨的所谓名士不太感冒,客气固然是很客气,至于差事,则表示要请示皇帝之后再行通知,请两人暂到集贤馆候信。

  张岱和陈洪绶不免气馁,有心就此作罢,从此戢鳞潜翼,终老市井,又恐拂了周堪赓的一番好意,怏怏不乐回到太傅里共租的小院,正要各自回房,唐阶泰说道:“我等三人一同来长,理当步调一致,出仕便一同出仕,退隐便一同退隐,既然两位的差事还没有着落,我也不去吏部报到,陪着你们一起等消息。”

  张岱和陈洪绶都是倜傥之人,虽然心中失落,却也没有迁怒于唐阶泰的意思,闻言双双摆手。

  张岱说道:“这却是何苦?各人有各人的禄命,即便一同出仕,又焉能强求同品同级同职?亨予不必如此,明日自去报到才好,否则我们也过意不去。”

  陈洪绶也说道:“我二人没有功名,不似亨予同进士出身,原也应该慢上几拍,等等却也无妨,倒是亨予不要误了自家前程,义气不是这样的讲法。”

  二人真心劝解,唐阶泰也不是虚情假意,打定了不去吏部的主意,当下也不多言,只是笑道:“此事我自有区处,二位暂请回房歇息吧,说不准等一会儿就会有好消息来了。”

  张岱和陈洪绶只道唐阶泰是安慰他们,不料却被他说中了,傍晚时分,忽有内使找上门来,宣三人进宫见驾。

  宣他们见驾肯定是好事!三人不禁大喜过望,兴冲冲跟着内使来到御书房,秦喜见到他们,不待内使介绍,早已迎上前来,笑道:“万岁爷头午送皇后娘娘出征,下午又连着见了好几拨大臣,议了一下午事,本来已经乏了,看了顾大参的题本,却又急忙忙要见几位先生。顾大参已经到了,几位先生快请进去吧。”

  张岱等人急忙唱喏,跟着秦喜来到门口,通禀后走进房间,向上行了五拜三叩首之礼,齐声说道:“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现在终于习惯了这一套舞蹈礼拜,笑道:“诸位卿家请起。秦喜,赐座。”

  三人受宠若惊,谢了座,在秦喜的引导下,刚去顾君恩对面的太师椅坐了,早有宦官端上茶来,又赶忙起身谢茶。

  李自成笑道:“诸卿安坐。朕这里向来是坐而论道,不宜置酒,安能无茶?朕听说张卿最善品茶,还亲自制了一款‘兰雪茶’,已成茶界新宠,引得商家纷纷冒名。朕却是不能比,别说自出机杼,创制新茶,便是喝茶也喝不到好处,只是比喝白水有个味道罢了。”

  一语既出,屋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张岱笑道:“陛下谬奖了。臣少年纨绔,极爱繁华,好精舍美婢、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谁料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若非得遇圣主,余生恐怕只能避迹山居,郁郁而终了。”

  张岱在后世的名气不小,喜欢附庸风雅的李自成也读过他的《陶庵梦忆》和《夜航船》,但是此刻却也无意跟他讨论哪种茶更好、乳酪有多少种吃法,笑道:“听说张卿曾作《征修明史檄》,有意编写明史,并得到有识之士的帮助,不知如今进展如何了?”

  这已经是崇祯三年(1630)的事情了,为了撰写明史《石匮书》,张岱确实作过《征修明史檄》,也正是为了写完《石匮书》,他才在国破家亡的情况下,虽然几度动了自尽之心,却终于“以死而为无益之死,故不死也”。

  听到皇帝提起这事,张岱自然明白用意,赶忙说道:“臣自崇祯元年(1628)开始搜集史料,至今已经二十个年头了,绍兴失陷后,携副本屏迹深山,犹自删改不已。事必求真,语必务确,稍有未核,宁缺勿书。奈何处境大不如前,藏书尽失,史料难觅,又为避虏颠沛流离,常为饭蔬之事所困,进展难如人意。如今来到长沙,我朝政事清明,人民安居,再无飘蓬之苦、温饱之虞,料想必会一改前状,早日完稿。”

  李自成笑道:“修史之难,有人难在史料芜杂,难以取舍,有人难在史料匮乏,言而无征。天下事向来如此,难以同此凉热。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朕有意成立昭史馆,以你为掌馆大学士,搜集史料,广揽人才,也修一部《明史》,不拘是另起炉灶,还是完善你的大作,朕都不加干预。不知张卿意下如何?”

  以国家之力修史,自然不是张岱个人的力量能比,而且皇帝当面承诺,可以另起炉灶,没有掠人之美的意思,张岱如何不喜?闻言赶忙起身,施礼道:“愧蒙陛下信重,命以修史大事,臣诚惶诚恐,敢不殚精竭虑,克成厥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