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坐了回去。
这说法让他服气,也解答了涨价会不会失去客户的疑问——百分之二十很多吗?十块钱的百分之二十才两块,不过是一百块钱的百分之二,哪个多哪个少?
可是夏之弼却有不同看法,闻言说道:“陛下,峒民既然性情淳朴,不知鬻财取利,如何加税之后便就幡然醒悟,懂得等价交换了?焉知不会一如既往,宁愿损己利人?欧阳阙如此议,名为增加民富,实则只增加了税收,并非治本之策,而有伤民之弊。万万不可开此先例,恐有后来与民争利者援引为据。”
这话听起来也有道理,但是未免有些把淳朴当成愚蠢的意思了,李自成笑了笑,伸手止住还要说话的堵胤锡,说道:“既然都知院已经派员调查了,此时争论无益于事,还是静待调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堵胤锡本来就是这个打算,所以才没向皇帝奏报,闻言自然遵旨,不再多说什么,可是夏之弼却坚持说道:“臣位卑官轻,不在庙堂,难得有机会当面奏对,请陛下体恤下情,准臣把话说完,纵使现在不做决定,也可聊备一格,哪怕将来与调查结论相左,亦可以做为反面参考,以收兼听之效。”
好吧好吧!兼听兼听!李自成不喜反笑,说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夏卿你说吧。”
“谢陛下,”夏之弼先施了一礼,然后才说道:“臣已就此事禀过本省督台。堵督台说,‘湘西疲敝,汉少峒众,治养诸事,用费繁多’,此固事实也,臣无异议。但是堵督台还说,‘诸费既多,适当加税亦无不可,而独加于贸易者,乃是集八方之力,救一隅之艰’,臣万万不敢苟同。”
雁过拔毛呀!李自成笑道:“堵卿,你是这样说的吗?”
“回陛下,”堵胤锡也笑道:“臣是这么说过,但首言者却是欧阳阙如,臣不过是抄了他的话。”
又是欧阳阙如!李自成想起与他刚刚见面时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共议农工商并举、同论改革税制的往事,不觉竟有些想他了,叹道:“此人真是不走寻常路!堵卿你给他下札子,让他来长沙述职,朕要听他当面陈奏。”
省督让下辖府尹回省城述职,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堵胤锡却迟疑了一下,说道:“陛下还是您给他下旨吧。别说臣的札子,就算顾大参的札子也不管用,都被他以‘正当春耕,恕后奉命’为由给挡了回来,所以顾大参只能派人去永顺见他——他好大的架子!”
还有这事?李自成哑然失笑,暗叹这倒符合欧阳阙如倜傥不羁的性格,同时也暗赞堵胤锡和顾君恩没有以人废言,又看了看夏之弼,觉得他不因新遭贬谪而曲意逢迎、明哲保身,这份秉忠仗义、直言敢谏也是难得,也许不适合担任地方主官,却适合当个言官?
于是,他起了试探之意,说道:“容朕稍后下旨。夏卿,把你的话说完。你为什么不敢苟同?”
“是!”夏之弼答应一声,提高嗓门,愤然说道:“若想加税,总能找到理由!明朝三饷,难道就没有理由吗?恰恰相反,站在明廷的立场,正有着堂堂的理由!可是这却何其荒唐!以为小民百姓可以苦一苦,却又何异于饮鸩止渴,自掘坟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永顺加税乃是亡国之端,断不可行!”
我去!你也太敢整词了吧?李自成被雷了个外焦里嫩,还没等说话,堵胤锡却已经目眦欲裂,厉声喝道:“休要危言耸听!商税不同于田税,终究要由主顾负担,不会摊派到寻常百姓头上,怎能比之于三饷,而以亡国之端论之?迂腐浅见,还不退下!”
利用税收杠杆调节经济,这是非常现代的做法,已经完全脱离了过去那种只把税收视作敛财工具的思路,不客气地说,只有南方商贸发达的地区,才会产生这种超越性的想法,夏之弼做为北方人,思路还不像欧阳阙如(浏阳人)、堵胤锡(无锡人)、顾君恩(钟祥人)这些南方人那样开阔,会沿袭成见,认为这是与民争利,将要祸国殃民,倒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
“堵卿稍安勿躁,”李自成摆手说道:“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夏卿,朕来问你,你可知道永顺杉木的价格?”
夏之弼也在气头上,本来要对堵胤锡反唇相讥,听到皇帝这样问,不免一愣,虽然不明白怎么没头没脑地问到了这个,却也只得放弃反击,回答道:“回陛下,臣知道。去年价格,以围(周长)三尺者为例,每尺值银四分二厘,今年值银五分一厘。”
“贵州的要便宜吗?”李自成又问。
夏之弼迟疑了一下,说道:“臣不敢欺瞒陛下,贵州杉木未见得便宜,以道里计,也许施州卫(今恩施)才会便宜,但是究竟如何,却要实地考察了之后才能确定。”
运费也要计入成本,这说法倒也合理,只不过贵州和施州卫现在还不是大顺领土,便不便宜却要看关税涨不涨,而以李自成对欧阳阙如的了解,基本能够断定他一定也同时建议了户部提高关税,从而保护本土产业。
但是李自成没这么说,而是说道:“既然永顺加税之后,木价才与贵州、施州持平,如果永顺不产木材,或者极端点说,如果我朝根本就没有平定乾永,那又应当如何?”
“这个——”夏之弼语塞。
总不至于说大顺因此就不进口木材了吧?既然仍要进口,那是不是“亡国之端”?不是的话,那为什么把同样的银子花到永顺却又是了?不能自圆其说啊!
“行了,别这个那个的了,”李自成看了看满眼都是小星星的堵胤锡,心里暗暗得意,说道:“夏卿不唯上,敢于发表不同意见,言辞虽然激烈,发心却是好的。谁规定了只准说正确的话,不正确的话就不准说?哪个人一辈子也不说错话?朕广开言路,不做止谤的周厉王,希望诸卿也要开阔胸襟,对上敢于犯颜直谏,对下能容逆耳之言。若果如此,何愁我朝不兴,江山不复?”
这是至理名言,做不做得到另说,至少在口头上,历朝历代无不奉为圭臬,众臣钦服,一齐拱手称颂,人人都觉得备受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