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韩霖叫来!”兴庆宫的御书房里,李自成正在冲着都司监掌司胡良沭嚷嚷:“装得什么蒜!把一个会筑西洋铳台(棱堡)的人才放到礼部去,这不是暴殄天物吗?简直是糊涂!”

  胡良沭莫名其妙:任命韩霖为礼部从事,不是您自己在北京做的决定吗?这是说谁暴殄天物呢?莫非又是说牛金星那个倒霉蛋?

  他不知道李自成说的是自己的“前任”,当下不敢接话,也不真的去传韩霖,只是默默站在那里。

  这时候秦喜进来了,启禀道:“陛下,胡大夫带着魏禧来了。”

  “哦!”李自成应了一声,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道:“请他们进来。另外,秦喜你去把韩霖宣来,让他在外面候着。胡良沭,你也可以退下了。”

  他终归还是知道,让都司监去传人,那性质可就变了,刚才只是情绪暴走,口不择言而已。

  秦喜和胡良沭应声而去,胡澥和魏禧随即走了进来,跪倒见驾、免礼赐座之后,胡澥拱手说道:“陛下,这位便是您一直想见的魏禧魏冰叔。他最近一直忙于筹划进军井冈山,老臣没敢耽误军国重事,拖到今天才把他带来,还望陛下恕罪。”

  这话说得漂亮,李自成心领神会,摆手笑道:“朕受些等候之苦倒是无妨,只是有劳魏先生受累了。”

  魏禧赶忙起身施礼,说道:“魏禧只是一介生员,承蒙信任,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不敢称累,更不敢以先生自居,陛下言重了。”

  这个时代的“先生”是对老师或年长且有学问者的敬称,所以魏禧不敢接受,李自成也并不是真心想要管一个小伙子叫先生,闻言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朕便以表字称呼好了。冰叔不必客气,请坐。”

  “多谢陛下。”魏禧又施一礼,坐了下去,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李自成看在眼里,便也不说正事,先问了家里安好、平时都读些什么书之类的家常话,见他慢慢放松下来,才引入正题,说道:“朕读过冰叔的几篇文章,制艺不模仿先辈,多有宏肆浩瀚之语,尤其喜欢你的史论,览古鉴今,笔力挺变,如有龙蛇不可控攫,读来令人为之一振。”

  魏禧不以为然,说道:“陛下谬奖了。流传在外的都是些年少时的幼稚之作,不顾法度,师心自用,有如野战无纪之师,不值得称道。自从研习古文以来,已经渐渐改了。”

  果然是个直人!李自成暗暗点头,笑道:“冰叔所言也不尽然。所谓文无定法,如果泥古不化,只知袭其面貌,仿其声调,而神理索然,却未免会有优孟衣冠之病。”

  这是灼见!魏禧很意外,不是说李自成是个草莽吗?草莽能说出来这番话?是不是哪儿搞错了呀?

  他原以为李自成刚才评论他的文章,是照搬了经筵官的评论,其实心里有些轻视,可是现在这番话却显然是即兴发挥,因为自己研习古文后的心得并未外传,经筵官不可能算到他会怎样回答,自然也就不能提前打好草稿让皇帝照本宣科,这只能是皇帝自己的见识!

  同样的意外胡澥也有过,见到魏禧发愣,不由得抚须笑道:“冰叔没想到吧?老夫在澧州城外第一次拜见天颜,听到圣上解说老夫的贱号(松石小隐),洞察秋毫,语意隽永,同样也没想到。世人对圣上的误解都太深了,全怪那些御用文人的无耻中伤!”

  竟然这样吗?魏禧将信将疑,正要说话,却听李自成说道:“练海(胡澥号)先生言过其实了。朕这点见识不值一提,不过是鱼目混珠,班门弄斧罢了,还望冰叔不要见笑。”

  “岂敢岂敢!”魏禧赶忙说道:“陛下刚才所言,正是魏禧想说却说不出的话。想那文章之法有常有变。‘伏应断续’是为常法,但是为文者兴会所至,得意疾书,也不应汲汲于常法而害辞害意,故而应以善变为法,诚可谓变者,法之至也。法之常可学,法之变须从文外求法,方能神而明之,不落窠臼。陛下圣明,魏禧受教了!”

  这小子挺上道!李自成点头笑道:“好一句‘变者,法之至也’!冰叔的文风既然变了,其他的是不是也该变一变?”

  “这个,”魏禧顿了一下,虽然明白李自成的意思,但却仍然难下决心,起身施礼道:“魏禧每次遇到难言之事,必定积诚累时,穷理尽性,等到融会贯通,明其同异而辨其得失之后,方才敢言。请陛下恕罪。”

  “冰叔不必多礼,”李自成笑了笑,情知不放大招是不行了,说道:“孟子,学孔子者也。孔子尊周,而孟子游说列国,惓惓于齐梁之君,教之以王道。难道孟子不希望周室中兴,不想让文武之后王天下而朝诸侯吗?如果这样,他何以称为亚圣?”

  啊呀!魏禧毕竟不是迂腐之人,闻言犹如醍醐灌顶,顿时恍然大悟,赶忙跪倒在地,叩首说道:“圣上之言,犹如发醯鸡之覆而见天,取眢井之蛙而投之江河,振聋发聩,令人深省。孟子并非不想中兴周室,而是周室积弱,中兴已然无望,而天下生民,却又不可不救,所以才游说齐梁之君,教之以王道。孟子有此以天下生民为心之心,济以刚明、通达、沉深之才,实乃继孔子之后无出其右者也,故而称为亚圣。所谓天为民立君。能救民于水火者,天以之为子,而天下戴之以为父。魏禧有幸,得遇能定天下祸乱之君,竟却囿于迂见,不思报效,若非圣上当头棒喝,险些自误!伏请陛下恕罪。”

  哈哈!这就成了吗?李自成闻言大喜,赶忙走过来扶起魏禧,笑道:“朕知冰叔有志于天下,敢为生民匡大厄,必定不会相弃!”

  “陛下过奖了,”魏禧鞠躬逊谢道:“臣不才,愿为陛下驱驰,取功名于天下,见风节于朝廷,万死不辞。”

  “好好!”李自成连连点头,说道:“如今赣州危急,朕与明朝有盟,不能坐视不顾,正准备进军井冈山,威胁清虏侧翼,以为赣州呼应,有意以你为专理永新、永宁(今井冈山市古城镇)、龙泉(今遂川)三县政务特使,秩从五品,比同州牧,而有便宜行事之权,不知冰叔意下如何?”

  这也太重用了吧?我只是个生员啊!魏禧有些发蒙,呆呆地看着李自成,没敢吱声。

  胡澥笑道:“圣上信任有加,破格超拔,冰叔还不赶快谢恩?”